写在前面

化学统治世界：音乐作品中化学灵感的实证研究

Chemistry’s Reign Over the World: An Empirical Study on Chemical Inspiration in Musical Compositions

本工作将目光投向世界的一个切面——音乐。化学“统治”了世界，自然也“统治”着音乐。比如黑胶唱片的英文vinyl，便是化学术语“乙烯基”，今天的所有音乐家都应该感谢沃尔多·赛蒙（Waldo Semon），正是他改进的聚氯乙烯合成方法^[2]，为唱片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至于二氧化铬之于磁带^[3]，聚酯塑料、光刻胶之于激光唱片（CD）^[4]，金属氧化物半导体场效应晶体管（MOSFET）之于MP3存储^[5]等，相关论述颇丰，无需一一赘述。本工作主要关注化学在精神层面对音乐作品的“统治”作用。

本工作选取了16首具有代表性音乐作品，并一一分析不同层级、不同角度的化学概念为音乐的创作和欣赏提供灵感，通过实证研究的方法，揭示化学灵感对音乐作品的重要意义，以期为增强大众对化学的认识和理解作出贡献，为音乐创作和欣赏提供新策略。

化学家们对“化学”的含义有大致的共识，但提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确切定义却并非易事。化学的定义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的，例如1947年，美国量子化学和结构生物学的先驱莱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提出了经典的化学定义：化学是一门物质的科学，研究物质的结构，特性，以及转变为其他物质的反应^[6]。当代中国人对化学的基本认识大多来自初中教材，即“化学变化是有新物质生成的变化”，与之对应的有“物理变化是没有新物质生成的变化”^[7]。将核裂变、核聚变纳入核化学的研究范畴固然没有错，但是如果断言这些过程不属于物理变化范畴，恐怕要引起核物理学者们的异议了。

非化学专业的人对“化学”的理解往往比较模糊，他们对化学的印象通常来自媒体的报道。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化学相关新闻莫过于各种化学事故、化学中毒事件、化学添加剂争议等负面报道。需要强调的是，“化学添加剂”本身并非负面的概念，只是在公共认知中常被负面化。不仅是自媒体，连一些正规媒体也不免加深这种误解，例如央视播放“我们恨化学”广告的案例^[8]，显示出对化学的负面看法普遍存在。前述《自然·化学》文章正是为了回应全球范围内类似的偏颇言论。不过，这种印象过于功能化、功利化，似乎鲜少成为音乐作品创作的灵感来源。

大众对于化学的另一个常见印象是化学实验。瓶瓶罐罐装满五彩斑斓的液体，化学工作者们穿着白大褂用形状各异的工具将液体从一个容器转移至另一个容器，网络上曾广受调侃的“化学四煞”^[9]就是这一刻板印象被夸张后呈现出滑稽效果。化学实验可作为音乐创作的灵感。例如台湾高雄说唱歌手小人（黄伟豪）与他的弟弟黄敬尧合作的歌曲《回到实验室》^[10]巧妙地将谈恋爱的过程比作化学实验，而将恋爱失败比作实验失败。歌曲中涉及的化学内容是初中化学常见的知识点，比如石蕊、酒精灯、滴管[7]，确保了非化学专业的人也可以从中获得共鸣。

另一个以化学为整体概念作为创作灵感的实例为香港歌手陈伟霆的《化学反应》^[11]。可凌创作的歌词中用各种化学反应比喻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例如，燃烧、爆炸等剧烈放热反应比喻激情，酸碱中和等温和放热反应比喻温柔的情感。值得注意的是，该歌词也间接反映出非专业人士可能存在的化学知识误区，例如酸碱中和反应的剧烈程度是由反应条件决定的，包括酸和碱的pKa、pKb值和浓度等，酸碱中和并非一定是温和的放热反应。歌词中还出现了一些化学细节的偏差，如碳酸（或碳酸根）化学式的错误拼写，氢氧化钙、氢氧化镁牵强附会的比喻，镁与二氧化碳、镁与水反应的混用和条件错误等。

非化学专业的音乐创作者在运用多个化学概念时容易出现事实错误，与之相对的是，具备一定化学知识的创作者，或者以“传播化学知识”为目的的创作者，通常可以避免事实错误。例如加拿大YouTube科普视频博主即刻科学（AsapSCIENCE）曾创作《科学情歌》（The Science Love Song）^[12]，歌曲中运用多种化学相关概念，同样用来比喻爱情。与小人的《回到实验室》和陈伟霆的《化学反应》相比，《科学情歌》中运用的化学概念更加复杂，例如锌指核酸酶^[13]甚至超出部分本科化学专业的教学范围。不过，尽管即刻科学在文本创作中对化学知识的运用无可指摘，但作为非专业音乐创作者，其音乐上的完整度，包括编曲、混音、声乐设计等，仍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可以将其视为优秀的科普作品，但很难称其为优秀的音乐作品。

从本节选取的三个实例来看，化学作为整体概念确实可以为流行音乐提供灵感，且三首作品都用化学相关概念比喻爱情。虽然选取的样本量有限，但鉴于情歌在流行音乐中所占的比例，可以推测化学概念易于成为情歌的灵感来源，这一论点亦可以被下文中某些实例验证。非化学专业的创作者很容易在文本创作时出现专业知识错误，但考虑到大众普遍的化知识水平，这些错误未必会削弱听众们对音乐本身的欣赏。

引起愉悦的化学物质和化学机制有很多，它们通常与各种感官相关。香味物质可被用于制作香水，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尔（Tom Tykwer）执导的2006年电影《香水》（Das Parfum – Die Geschichte eines Mörders）^[16]根据德国小说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的同名小说^[17]改编，其核心叙事便围绕香水展开。尽管小说和电影的化学细节在科学严谨性上留有讨论空间，但由导演本人、澳大利亚作曲家约翰尼·克里梅克（Johnny Klimek）和德国作曲家莱因霍尔德·海尔（Reinhold Heil）携手创作的原声专辑^[18]却成功地实现了嗅觉到听觉的通感，展现了感官间的奇妙共鸣。该原声带整体为交响风格，系英国指挥家西蒙·拉特尔（Simon Rattle）指挥柏林爱乐乐团（Berliner Philharmoniker）完成。其中一首名为《遇见劳拉》（Meeting Laura）的作品^[19]由以色列歌剧女高音歌唱家陈·莱斯（Chen Reiss）演唱，通过拉丁文歌词和圣洁的演唱风格，很好地展现了主人公对劳拉的迷恋。听众倘若从电影主题“香水”及其香气出发，便可以在听觉享受中唤起对特定气味的记忆联想。

多巴胺是一种神经递质，大多数犒赏过程、许多成瘾药物都会增加多巴胺的浓度，大众普遍认为它可以产生愉悦^[20]。因此多巴胺这一概念频繁见于音乐作品，常与狂喜等积极情绪关联。例如大陆摇滚团体莫非乐队创作的器乐摇滚作品《多巴胺》^[21]，前半部分音乐时有起伏，最后一分钟利用密集的音墙营造出高潮。作为纯音乐作品，除了作品标题和专辑介绍外，缺乏直接的文本信息，这反而极大激发了听众的想象力。从流媒体平台的评论区^[22]来看，听众在其中感受到了极其复杂的情绪，其复杂程度甚至超出了创作者的预期，以至于创作者通过戏称“这首歌是拉屎的时候写的”来表达对听众们牵强附会理解的不满，当然他们在专访中承认这只是玩笑^[23]。

在那些既带来愉悦又会使人成瘾的化学物质中，最重要的几种莫过于乙醇、尼古丁和咖啡因。它们对人体的损伤相对较小，因此在大多数国家都是合法的。它们对应的几种商品，酒、烟、咖啡和茶，也是大多数人随手可得的。这些商品和物质能够唤起音乐创作者的不同情绪，比如烟常唤起忧愁，咖啡常与清醒相关，这是音乐创作者在无意识中受化学概念启迪的生动例证。本文仅举一例，大陆流行音乐人黄龄的《醉》^[24]暗含了醉酒（即乙醇中毒）的概念。乙醇在激活某些神经递质受体的同时，也会抑制另一些神经递质受体，这种双重作用导致醉酒的人表现出兴奋、意识模糊等状态，并可能促进成瘾倾向^[25]。醉酒状态下，人们的情感体验，诸如爱情、忧愁等，会被显著放大。黄龄的《醉》恰如其分地捕捉并演绎出了这些被强化的情绪。任何经历过酒后情绪波动的听众，极易在歌曲中找到共鸣。

另一类成瘾物质因在许多国家被禁止或严格限制，实际接触人群较少，但这类物质在事实上常与特定音乐场景密切相关，如致幻剂与六十年代的迷幻音乐^[26]，毒品与嘻哈音乐^[27]和电子音乐^[28]，它们一方面直接激发了创作者的创作过程，一方面成为了作品的主题或意象。例如前述莫非乐队的《5:45》专辑中，在《多巴胺》之后的作品分别题为《安非他命A》和《安非他命B》。安非他命（amphetamine）即安非他明，化学名为α-甲基苯乙胺。其同系物甲基安非他明（甲基苯丙胺）的晶体即为冰毒。安非他明和甲基安非他明尽管可以用作处方药，但由于其常被用于非医疗用途的助兴，对健康危害较大^[29]，因此在世界各国都受到严格管制。由于中国大陆对此类内容的严格限制，莫非乐队这两首作品的标题在流媒体平台上已经变成了拼音缩写^[30]。

在对该类成瘾物质管制较为宽松的国家和地区，它们频繁成为音乐作品中的元素。香港导演云翔曾执导过一部名为《安非他命》的电影^[31]。该电影讲述了一对男性之间的同性情感纠葛，其中毒品（即甲基安非他明）成为剧情矛盾中关键的一环。有人认为该电影背后有丰富的政治文化隐喻^[32]，视甲基安非他明的毒为现代性之毒，是对现代性的沉迷。由香港流行音乐人吴彤演唱的主题曲《断桥》写意而切片式地叙述了电影的剧情，借用“安非他命”作为双关符号，它既是毒瘾与沉沦的象征，也隐喻了命中注定的无奈。

德国说唱摇滚、后朋克复兴乐队力量俱乐部（Kraftklub）有一首《化学化学呀》（Chemie Chemie Ya），其中的化学（Chemie）在某些德语方言俚语语境中也可以表示硬性毒品（易成瘾的毒品）。歌词中提到了安非他明和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MDMA），后者为摇头丸的主要成分之一，也是一种苯丙胺衍生物（即安非他明类药物），常与舞会、锐舞、电子舞曲相关^[33]。MDMA的危害性比安非他明更大，在大部分国家均不作为药物使用^[34]。《化学化学呀》详细描写了人们在使用安非他明和MDMA之后产生的幻觉，以及幻觉过后迷茫而无助的精神状态，深刻反映了派对文化、药物滥用对德国年轻人的负面影响。

甲醛是常见的室内空气污染物，其40%的水溶液福尔马林用于存放生物标本，因而成为大众最熟悉的有机毒物之一。英国摇滚乐队编辑者（Editors）便以福尔马林为灵感，创作了一首《甲醛》（Formaldehyde）^[35]。福尔马林中的甲醛一方面具有很强的细菌、真菌杀灭作用，甚至可以杀灭其孢子，另一方面通过与伯氨基发生交联反应，可以固定组织或细胞。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用于动物标本的防腐液^[36]。编辑者乐队主唱汤姆·史密斯（Tom Smith）称这首歌是一首浸透了鲜血的情歌^[37]，用福尔马林将爱情浸泡，当然可以保存爱情，但也剥夺了爱情的生命力。通过这样的比喻，编辑者乐队呈现出了一种复杂的情感纠葛。

参考文献

[2]SEMON W L, STAHL G A. History of Vinyl Chloride Polymers[J/OL]. Journal of Macromolecular Science: Part A – Chemistry, 1981, 15(6): 1263-1278. DOI:10.1080/00222338108066464.

[3]ABELSHAUSER W. German industry and global enterprise: BASF : the history of a company[M].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4]SENRI MIYAOKA.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 of the Compact Disc[C]//Audio Engineering Society Conference: 1st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Digital Audio. Audio Engineering Society, 1982.

[5]BEZ R, CAMERLENGHI E, MODELLI A, 等. Introduction to flash memory[J/OL]. Proceedings of the IEEE, 2003, 91(4): 489-502. DOI:10.1109/JPROC.2003.811702.

[6]PAULING L. General chemistry[M].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88.

[7]化学·九年级上册[M]. 北京: 人民教育出版社, 2012.

[8]王蔚. 央视“我们恨化学”广告词遭舆论围攻[N]. 新民晚报, 2015-11-30.

[9]网友热议明星“化学四煞”：林志颖成“反面教材”[EB/OL]//中国新闻网. [2024-06-26]. https://www.chinanews.com.cn/m/yl/2015/11-16/7625961.shtml.

[10]小人, 黄敬尧. 回到实验室[Z]. 2019.

[11]陈伟霆. 化学反应[Z]. 2011.

[12]ASAPSCIENCE. The Science Love Song[Z/OL]. (2014-12-05)[2024-06-27].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ocNl2YhZdM.

[13]URNOV F D, REBAR E J, HOLMES M C, 等. Genome editing with engineered zinc finger nucleases[J/OL]. Nature Reviews Genetics, 2010, 11(9): 636-646. DOI:10.1038/nrg2842.

[14]CLAYDEN J, GREEVES N, WARREN S G. Organic chemistry[M]. Second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15]HALLAM S, CROSS I, THAUT M. Oxford Handbook of Music Psychology[M]. OUP Oxford, 2011.

[16]TOM TYKWER. Das Parfum – Die Geschichte eines Mörders[Z]. Constantin Film Verleih, 2006.

[17]SÜSKIND P. Das Parfum: die Geschichte eines Mörders[M]. Diogenes, 1985.

[18]SIMON RATTLE, BERLINER PHILHARMONIKER. Perfume: The Story Of A Murderer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Z]. 2006.

[19]SIMON RATTLE, BERLINER PHILHARMONIKER, CHEN REISS. Meeting Laura[Z]. 2006.

[20]NESTLER E J, HYMAN S E, MALENKA R C. Molecular neuropharmacology: a foundation for clinical neuroscience[M]. 2nd ed. New York: McGraw-Hill Medical, 2009.

[21]莫非乐队. 多巴胺[Z]. 2016.

[22]莫非乐队. 多巴胺[EB/OL]//网易云音乐. [2024-06-27]. https://music.163.com/#/song?id=411755160.

[23]钟苒. 莫非乐队：生活常常让人崩溃，还好有音乐[EB/OL]//钟苒. [2024-06-27]. https://mp.weixin.qq.com/s/2OGXxtxVyHrcWIsR5kgLxg.

[24]黄龄. 醉[Z]. 2019.

[25]CAMARINI R, PAUTASSI R M. Behavioral sensitization to ethanol: Neural basis and factors that influence its acquisition and expression[J/OL]. Brain Research Bulletin, 2016, 125: 53-78. DOI:10.1016/j.brainresbull.2016.04.006.

[26]MENEER N. The role of psychoactive drugs in the conception, performance, and appreciation of sixties psychedelic music in California and the Southwest[D]. Boston University, 2015.

[27]RIGG K K, ESTREET A T. MDMA (ecstasy/molly) use among African Americans: The perceived influence of hip-hop/rap music[J/OL]. Journal of Ethnicity in Substance Abuse, 2019, 18(4): 667-677. DOI:10.1080/15332640.2018.1430646.

[28]PALAMAR J J, KEYES K M. Trends in drug use among electronic dance music party attendees in New York City, 2016–2019[J/OL]. Drug and Alcohol Dependence, 2020, 209: 107889. DOI:10.1016/j.drugalcdep.2020.107889.

[29]THIESSEN D. Amphetamine Toxicity, Population-Density, and Behavior – a Review[J/OL].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964, 62(6): 401-410. DOI:10.1037/h0045938.

[30]莫非乐队. 5:45[EB/OL]//网易云音乐. [2024-06-27]. https://music.163.com/#/album?id=34671775.

[31]雲翔, 劉國昌. 安非他命[Z]. 高先電影有限公司, 2010.

[32]泼残生. 安非他命的政治文化隐喻[EB/OL]//豆瓣. (2010-10-09)[2024-06-27].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3781166/.

[33]Neuroscience of psychoactive substance use and dependence[M]. Geneva: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04.

[34]PATEL V, WOODWARD A. Mental and neurological public health: a global perspective[M]. 1st ed. San Diego, CA: Academic Press/Elsevier, 2010.

[35]EDITORS. Formaldehyde[Z]. 2013.

[36]MUSIAL A, GRYGLEWSKI R W, KIELCZEWSKI S, 等. Formalin use in anatomical and histological science in the 19th and 20th centuries.[J]. Folia medica Cracoviensia, 2016, 56(3): 31-40.

[37]Editors Announce New Single “Formaldehyde” Out September 2nd 2013[EB/OL]//Contactmusic.com. (2013)[2024-06-27]. https://web.archive.org/web/20131103032540/http://www.contactmusic.com/press/editors-announce-new-single-formaldehyde-out-september-2nd-2013.

说明

致谢